戴导不习惯睡在大洋房的床上，他一闭上眼睛，就做着奇怪的梦。有时梦见自己在污水横流的泥泞沼泽中跋涉，有时梦见自己在天空中飞翔，脚下飞过大片黑色、红色和黄色的土地，但没有人，甚至连树都没有，只是光秃秃的土地。他心里清楚，自己被噩梦附身了，但就是醒不过来。他的身体陷在柔软的被褥里，动弹不得。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光影，像一颗星挂在远方，他越是想看清楚，它却飞得越远。

他伸手去追那道光亮，终于从噩梦中挣脱了出来。睁开双眼，长长地吐出一口堵在胸口的浊气，然后发现外面下起了雪，大雪。雪夜的天空是明亮的灰色，雪花无声无息地直直落下。没有呼啸的北风，承德在深夜里一片死寂。戴导穿着外衣，光着脚站在窗边，远远就能看见避暑山庄那漆黑的身影，像一头死去的巨兽，蹲伏在山脚下，沉默了亿万年。

突然，楼下雪地里，一个毛茸茸的黑色东西动了动。戴道吓了一跳，怀疑是翻墙闯进窑里的歹徒。他转身，拿起床边的链枪，打开窗户，向下瞄准。拔出枪栓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脆。楼下的男人也听到了，转过身对他笑了笑。戴道的心终于放回了胸膛——是荣石。但他并不完全是白天的荣石。整日的大雪，衬托出一张如此深沉的脸，仿佛这人是从雪地里长出来的，不该在凡间。

大雪天，半夜的你躺在院子里干什么？虚惊一场的戴导强忍住心中不该有的羡慕。正准备关窗，荣石却伸手朝他挥了挥，指着眼前一楼的客厅。他没说话，意思却很明确：我在客厅等你。

戴道有一次走错了路，差点又拐进了餐厅。最后，他顺着侧廊里微弱的灯光，找到了客厅。荣实没有开主灯，客厅壁炉里干枯的松木噼啪作响。他把头支在壁炉前的单人沙发上，貂皮大衣长及小腿，露出半截真丝睡衣，交叉的脚踝。跳跃的火光把红宝石戒指映得色彩夺目。所谓的任性，大概就是穿着只适合在地毯上行走的拖鞋出去雪地里散步。不过，有钱人干点稀奇古怪的事儿，也是对的，戴道想。他走过去，坐在荣实对面的空沙发上，点头道：“荣少爷心情不错。——星星和昨晚不一样，半夜的风雪中，你为谁而立？”

他把这首诗改了一个字，以适应当时的情形。荣石平静地看了他一眼，把脚伸到火堆边：“下雪天怎么会有星星？再说，也没有风。你因为某人而睡不着，那谁又不能为你而睡呢？”

“我做了个噩梦，醒来后看到雪，还以为有土匪来探路，差点开枪打死他们。”戴刀老实回答。荣石笑道：“上次见你说话这么装腔作势，我还以为你是个真正的土匪呢，怎么连‘偷风不偷月，偷雨不偷雪’这句话都不知道呢。”

戴导摸了摸鼻子，没说话，过了一会儿才问：“明天早上……会冻死很多人吧？”

“等天一亮，我们就找人搭帐篷，开始发粥，能撑到明天凌晨的人，就分到一碗热粥，如果今天晚上撑不住，那是你的命，我也没办法。”荣石看着外面的大雪，似乎要下到天亮，“总之，你尽力就好，别让好事变成坏事，过去……”他没说后半句，火光里，戴道的瞳孔是金褐色的，深邃清澈，连人的影子都能看得见里面。荣石记得戴道说他十九岁，不大不小，是自己偶然遇到的来历不明的野孩子，但有这双眼睛，他愿意相信他不是坏人。

“刚才发生什么事了？别说半句话。”

松果在火中炸开，几颗松子爆出，散发着焦香。戴导赶紧伸手舀起一颗，有点烫，他剥开松子，把仁塞进嘴里。上身蜷缩在沙发里不肯动弹，伸开双腿夹住荣实睡衣的裤腿。这个动作近乎放肆，却不惹人厌烦。荣实原本是想给他打个预防针，把这些年分粥的龌龊事迹和赏罚分明讲给他听。可现在他不知道该如何下手，最后只是摆摆手：“行，只要小心别被挤到，离锅远点就行。”

戴导点点头，又往壁炉里扔了几块松木，站起来打了个哈欠：“那我要睡觉了。”

荣石没有说话。戴导转身离开，看到墙上一幅大幅壁画。笔触丰富，仿佛滴着血泪：许多黄种人、白种人和年轻人互相拥抱，有老人和小孩，全都赤身裸体，蜷缩着身子，仿佛被火烧过，听天由命，没有挣扎。他们身后壁炉的火光，让画面泛起柔和的光泽，脸上的表情平静甚至有些幸福。一旁孤独站立的骷髅似乎在看着他，眼窝漆黑，让人从心底感到一阵冰冷，喉咙紧缩，却又无法移开目光。

“画里写的是什么？收集灵魂的外来死神？”戴导已经完全清醒，站在楼梯底下，盯着那幅画问道。

“你可以这么理解，这幅画的名字叫《生死》。荣石走了过来，和他并肩而立，点点头，也看着这幅画。他抬手在画面中间画了一条线，又指了指左右，“这边是生，那边是死。——你喜欢吗？”

“不喜欢，好恐怖。”戴导眯着眼睛看他，“容少爷真是……别有一番风情，就算是正厅没有中堂，没有卷轴，哪怕是一幅外国女人露胸的画也比这个好看，谁看了不心惊肉跳，你家肯定没客人来。”

荣石笑道：“没客人也无所谓，这几天有诚意来访的人不多，都是拿着牛胆狗宝过来，希望换取真金白银的。”他用肩膀碰了碰戴道：“就凭能说这么几句话，你也算是难得的好客人了。”

上楼之前，戴导又看了一眼《生死轮回》那幅画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，他总感觉画里唯一微笑的人，就是那具骷髅。

电视剧截图

生与死

古斯塔夫·克里姆特

德语：古斯塔夫·克里姆特（Gustav Klimt），1862 年 7 月 14 日 - 1918 年 2 月 6 日

有点小道消息，画家死于流感。